一品江山

三戒大师

历史军事

  庆历五年春,范文正新政改革失败,富弼也跟着被下放,滕子京重修了岳阳楼,欧阳修 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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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八零章 紫禁城之巅,不见叶孤城

一品江山 by 三戒大师

2018-7-10 16:23

  两人正在二堂中说话,陈忠快步进来,低声禀报道:“开封府派兵,围了文相府,说是奉命保护文相公!他们还把咱们府上也围了,只没想到已经空了……”
  汴京城内还有非皇城、殿前二司的武装力量存在,那就是开封府所辖的巡铺兵。负责日常捕盗、消防、甚至扫街,不受三司所辖,甚至称不上军队,但遍布全城的巡铺加起来,也有三千人之多!
  “既然他们出动军队,我派一营兵去解围便是!”狄青闻言拍案道:“那些巡铺兵不过乌合之众,一哄即散!”
  “杀鸡焉用牛刀。”陈恪却摇头道。巡铺兵严格说也算不得军队,只能算是保安团吧……
  “仲方,不要过犹不及!”狄青皱眉道:“你不是要让文彦博唱主角么?眼看宫里就要开门了,休要耽误了大事!”
  “呵呵,元帅安心。”陈恪并不意外,笑道:“杀鸡不用牛刀,但可以用杀鸡刀。”
  “杀鸡刀?”狄青目光一凝,他想不出陈恪手里,能有什么武装力量。
  “元帅忘了你的皇家武学院么?”见狄青不相信,陈恪只好交底道:“下官可是你指定的第二任院判,至今已经三年了。”
  “你是要……”狄青恍然,对自己一手创建的武学院,他自然十分关注,知道如今院中有近四千武学生,按说最早的一批,今年就该参加武举了。但陈恪奏请将武举考试放到秋天,并一年一比,和文举区别开来。此议得到了官家的首肯。是以目前武学院有四个级部,学生人数达到顶峰。
  “这不是胡闹么。”但狄元帅并不赞同,摇头道:“他们是珍贵的种子,万一无谓死伤了怎么办?”
  “我教出来的是军人,不是花瓶。元帅都说对方是土鸡瓦狗了,不正好给他们练练手?”陈恪前半段话还算豪迈,后半句就露出阴谋家的本色来了:“何况不让这帮小崽子上阵,他们家里怎么能老实?”
  “……”狄青无语了,看来自己确实不是耍心眼的料。虽然陈恪在武学院,十分重视招收平民子弟,但武学生中大半还是将门子弟……谁让不上武学就没法考武举呢,考不上武举就很难提拔。
  现在陈恪把武学生们拉上场,并不是手里没别的牌,而是要让他们的父兄,和赵宗实一党彻底割裂!
  从白虎堂中的一幕幕,便知道这是很有必要的。狄青这个堂堂的殿帅,手里还有皇帝亲笔诏书,竟然只能获得一干老部下的绝对支持。就算那些当时两不相帮的,如果走出白虎堂的是韩相公,定然也就加入赵宗实一党了。
  所以想让汴京城内的十万禁军听话的待在军营里,只靠狄元帅一纸将令、几句忠言怕是不牢靠的。现在陈恪把那些将门子弟拉上场,无疑就保险多了……将门就算不支持赵曙,为了自家子弟,也不会再挺赵宗实了。
  陈学士算计起来,真是要把人算到骨头里,狄元帅不寒而栗的想道。
  ※※※
  文相公府,坐落在都亭驿西边的董太师巷里,是一座高墙大院、乌头门高耸的府邸。
  此刻天光微亮,相府前后门前依然火把通亮,数百名开封府兵丁,将相府大门围得水泄不通。
  相府中自然也有兵丁护卫,一个个手持刀枪守住门口,神情高度紧张。可是对方根本没有进攻的意思,他们只是奉命‘保卫’相府,不许任何人进来,也不许任何人出去。
  双方隔着门对峙着,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。外面的赵宗晖是不急的,今天他的任务,就是不让文彦博进宫,完成了就是大功一件。
  里面的人却急坏了,相府大厅中,文彦博的子侄、门客或坐或站,一片焦虑之情。
  文相公虽然穿戴整齐,在主位上安坐如山,心里也很不踏实……
  两个时辰前,他在睡梦中被陈恪叫醒。是真的叫醒——堂堂大宋状元,竟然翻墙越户,直接摸到他的卧房来了。
  ‘你妹的,这还是文官么?’想到这,文彦博摸一摸自己的脖子,暗道陈三这厮要取我的性命,岂不易如反掌?
  当然陈恪不是为了来吓唬他的,而是情况万分紧急,不得不如此隐秘前来。
  得知宫里大变,文彦博惊呆了,但他很快定下神来,只穿着裤衩,与陈恪在卧室里咬起了耳朵根。两人都是才智超绝之士,盏茶功夫,便将应变之策定下,简单说就是四个字,文主内陈主外!
  文彦博负责宫内,阻止赵宗实矫诏篡位,陈恪负责宫外,控制汴京城防。就像陈恪跟狄青所说,控制了汴京城防,便立于不败之地,但这一局是小胜、完胜、还是横扫,还得看宫里的斗争结果!
  交代完了,陈恪便匆匆离去,文彦博则穿戴整齐,在净室中焚香打坐。他十分清楚,就像澶渊之战之于寇准,太真之交之于吕端,接下来将是自己一生最高光的时刻!
  自己在接下来一天中的表现,定将被后人反复评说,他们甚至会以这一日之偏概我一生之全,我文某人在史书上,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,全看这一天了!
  我要拿出全部的精气神,和韩琦来一场巅峰之战!让天下人看看,谁才是天圣五年进士集团中的最强者!
  然而距离出门还有半个时辰,竟出了这样的事情……
  府内外的联系被掐断,文彦博不知道殿前司那边的情况,又见对方明目张胆的包围了相府,一颗心不禁揪成了一团……莫非陈恪出了什么状况,莫非狄青那厮罔顾皇恩,投靠了潞王?还是说他无力掌控殿前司,已经被人夺了权?
  作为当年迫害狄元帅的元凶,文彦博自然对狄青极不信任,也正是这种不信任,才让他产生深深的不安……
  除了鄙视敌情之外,文彦博也不禁自惭,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,这些平日在他眼中,如蝼蚁般区区巡铺兵,竟把他这个堂堂大宰相,堵在家里施展不得。
  要是就这样困坐到赵宗实登极,自己才真要沦落为笑柄了!
  想到这,文彦博摸了摸自己的腰带,暗道,士可杀不可辱,到时候也只能上吊了……
  ※※※
  就在文相公都有上吊的心思的时候,一阵密集的跑步声响起,又一支庞大的队伍接近了。
  “你们是哪部分的?”听到响声,守在街口的开封府巡检大声问着,带着一票手下迎了上去。
  夏日夜长,已经能看清对方的衣着了。开封府兵丁便见这些人,身穿着长袍短衫,全作老百姓打扮。但是看他们那整齐划一的步伐、还有杀气腾腾的气势,哪里是普通老百姓?
  再说,老百姓手里能有长枪、大盾、马刀、还有弓弩么?
  看到那些寒光闪闪的制式武器,巡检一下子瞳孔紧缩,赶紧吹响了警哨!
  那哨声尖锐的响起,却又戛然而止,那巡检便猝然倒地。
  倒地的瞬间,他难以置信的低下头来,只见自己的胸口,已被一柄飞刀贯穿……
  再看那支队伍的两名头领中,一个面若桃花的美男子,已经又将一柄雪亮的飞刀拈在手中。
  “娘娘腔,跟你说过多少次了。”边上的一个国字脸的年轻人摇头道:“飞刀是贼用的,我们当兵的都是用这个的!”说着将手中的弩箭端起,一扣扳机道:“射!”
  他身后的一排弩弓手早做好准备,闻言纷纷扣动扳机。
  弩箭飞射,巡铺兵们应声倒了一片,他们不过是混口饭吃的杂兵,哪里想过会把命丢了。顿时吓得屁滚尿流、抱头鼠窜……
  “唉,简直是杀鸡用牛刀。”那国字脸叹了口气,不愧是陈学士的好学生。
  几年时间里,这群武学生早被陈恪洗脑,陈恪让他们去死,他们也会眼都不眨一下。因为那些眨眼的,都被陈院判踢出学院了。
  是以接到院判命他们以便衣,保护几位重点人物的命令后,武学生们毫不迟疑,赶紧换上便服,打开武库,将盔甲套在里面,拿上趁手的兵器,便在陈恪侍卫的引导下,往城中各处进发。
  来文相公府上的,是穆易乔率领的一队,在得知有开封府兵包围相府后,王山又率队前来增援。两队人马汇合一处,直扑董太师巷。
  乌合之众般的巡铺兵,哪里是这些苦练打熬出来的武学生的对手?在射倒了把守街口的兵丁之后,其余兵丁便往巷子里逃窜,一边逃还一边大喊道:“快跑啊,反贼杀过来啦!”
  一听有反贼,相府门口的开封府兵登时大惧,赵宗晖声嘶力竭的令他们弹压。但被武学生们以锥形阵一个冲锋,斩杀十几条人命。赵宗晖个不知死活的,还骑在马上指挥,被穆易乔一柄飞刀射中心窝,登时从马下栽下来。
  府兵们见状反而如释重负,纷纷丢下兵器,朝巷尾逃命去了……
  武学生们虽然感到不过瘾,但命令高于一切,他们没有追击,而是在相府门口列队。
  里面的文相公已经得到禀报,慢慢戴上官帽,缓缓起身道:“出发!”
  尽管是阴天,但天光已经大亮。武学生们里外三层,有前哨有断后,还有在两边房上瞭望的,护卫着文相公的轿子,向宣德门行去。
  行进中,王山一边打量着周围,一边对身边的穆易乔道:“你是故意的。”
  穆易乔摇头道:“听不懂你说什么呢。”
  “我说赵宗晖,是你故意杀的。”王山面无表情道。
  “当然是故意的啦。”穆易乔摇头道:“擒贼先擒王么,人家很棒吧?”
  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王山冷冷道:“你杀他,是因为你认出他是赵宗晖。”说着压低声音道:“你是想让我们这些人,彻底断了跟潞王的指望。”
  “嘻嘻……”穆易乔掩口一笑道:“讨厌啦,什么都瞒不过你。”
  “你太小瞧我了。”王山冷哼一声道:“我是我,我家里是家里!”
  “其实我正是为你家里。”穆易乔面色一正,低声道:“你们家和潞王府瓜葛太深,若不杀他个兄弟,将来怎么跟他们划清界限?”
  “你个娘娘腔……”王山心中一热,多年的同窗,早已胜似兄弟。
  ※※※
  今天不是常朝的日子,但政事堂、枢密院和秘书省都设在宫里,是以诸位相公,并两府大小官员,以及随侍帝侧的诸位皇子、大学士,依然在宣德门前等候卯时开门。
  这样的日子没有御史纠劾,气氛本要比大朝时轻松许多,大臣们聊天问好,讲讲京里官场的笑话,等着开门后便各奔去处了。
  但今日的气氛却大不相同,这皆因昨夜今晨,发生的那些事。官员们已经知道,昨夜那颗红色的烟花,也知道开封府兵连夜调动,将文相公、陈学士等人的府邸包围。
  这不啻于一声惊雷,炸开在平静如水的京城官场。在场的大小官员胥吏,少说也有大几百人,没有谁不被撩拨得心神不宁,紧张万分!众官员忍不住交头接耳,叽叽喳喳议论一片。
  当然最紧张的还属赵宗实、王拱辰和吴奎几个。正如热锅上的蚂蚁,又似翘首的老鸹,焦急的等待韩相公到来……因为殿前司衙门封锁消息,他们竟还不知韩相公已经做了笼中之鸟。
  尽管他们自信,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在自己这边,但是因为韩琦不到,得不到殿前司衙门里准确消息,赵宗实似觉心中有些岔气。人心里慌了,有时候不想说话,有时候又特想找人说话。
  赵宗实便是后一种,他踱步到几位馆阁学士身边,笑道:“诸位聊什么呢?”
  几位学士赶紧作揖相见,风度翩翩的翰林学士冯京道:“正要问问王爷呢,听说昨夜京里颇不寻常,开封府巡铺兵连夜集结,把文相公和陈学士等几位重臣的府邸包围,不知是否确有此事?”
  赵宗实本只是寻个话头,道个开场白,却不想引来冯京一番一板的询问。他没法回答这些问题,但又不得不敷衍,勉强笑道:“奉旨办差而已,至于原因,我也不知道。”
  “奉旨……”冯京却更加奇怪道:“什么旨意?下官为何没听说。”他是内制官,皇帝的首席秘书,有此一问也算正常。但赵宗实那样回答,分明是不想细说的意思,他却非要刨根问底,心思就颇可玩味了。
  “……”赵宗实这才意识到,这厮是在质疑自己,再看看旁边的几位学士,都把耳朵竖得尖尖的听这场谈话。登时,他本就焦灼不堪的心里,蹿起了无名之火,遂冷冷答道:“冯内翰这个爱打听的性子,怕是不合适掌握朝廷的机密要务吧?”
  冯京虽然长得白净,但一点不怕他的夹枪带棒,淡淡一笑,正色道:“事君之臣,不容苟免偷安、垂头塞耳。昨晚宫里到底发生了何事,大家都猜测纷纷,文相公身为宰相,竟又被不明不白的包围。这不得不让人怀疑,是不是有人图谋不轨,相机作乱!”
  “冯当世,你狂悖!”赵宗实的脸一下煞白煞白,也不知气得还是吓得。王拱辰勃然变色道:“竟胆敢污蔑王爷!”
  “王枢相,不是我老唐说你。”唐介虽然不在大内办公,竟也出现在宣德门前。似笑非笑的看着王拱辰道:“不要听到人家咳嗽一声,你就喘粗气。冯内翰没指名没道姓,你着急跳出来干什么?这不帮王爷倒忙么?”
  唐介的毒舌在宋朝可以排前三,这位老兄素来话不多,但一句就能把你噎死。
  王拱辰气得七窍生烟,好在老唐也没专骂他,转过头来又对冯京道:“你也是,老大不小了,怎么还跟毛头小子是的。有啥好担心的?是非曲直,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。这大宋朝的江山,乱不起来!就算有心术不正之徒,也是过街老鼠、人人喊打!”
  起先赵宗实以为唐介是各打五十大板,谁知道他竟是指桑骂槐!听得他脸色铁青,一颗心更是惊惧莫名……大臣们不都是支持我的么?怎么一个个都对我敬而远之,充满戒备?唐介、冯京这样侮辱于我,怎么没人出来替我出气呢?
  原因很简单,只见天街尽头,一顶大轿稳稳落下,文相公缓缓下轿,面无表情的行了过来。
  文彦博怎么来了?顾不上旁的情绪,赵宗实惊恐的与王拱辰、吴奎对视。是哪支军队为他解了围?难道韩相公失败了?
  这时赵宗球才匆匆跑来,赵宗实忙走到一旁。赵宗球赶忙将陈恪出动武学院生,杀死了赵宗晖,救出文彦博的消息告诉他。
  “韩相公那边呢?”赵宗实心下稍定,还好,出动武学生,只能说明陈恪手里已经没牌了!
  “没有消息,韩相公进去后,便再没消息传出来。”长随小声道:“这将近一个时辰,只有陈恪的一个亲卫进去了,其余再无任何人进出殿前司。”
  “……”赵宗实掏出手绢擦擦汗,心里一阵阵抽搐,暗道,怎么像是要坏事的节奏啊?
  这时候,景阳钟响,卯时到了。只听得三通鼓响,宣德门缓缓洞开,禁军旗校手执戈矛,如墨线般行出,在门洞两侧排列。
  紧接着,一名有些面生的老太监迈步出来,缓缓道:“传皇后懿旨,宣潞王入宫晋见。”
  “怎么办?”赵宗实看看左膀右臂,满头大汗道:“韩相还没来呢?”
  “不能等了。”王拱辰心下已经了然,面色阴沉道:“只怕韩相公那里遇到麻烦了。”
  “啊?”赵宗实的白脸又绿了。
  “慌什么,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。”吴奎也在一旁咬牙切齿道:“还想反败为胜,唯一的法子,就是王爷这就进宫,搞定那个老太婆,让她来宣读遗诏!”
  “是啊。”王拱辰也附和道:“只要这边大局已定了,韩相那边就不成问题了!这样胜利还是属于我们的!”
  赵宗实下意识摸一下自己的怀里,那里有昨夜连忙拟好的‘遗诏’,面色一阵急剧变幻,方狠狠点头。他想龙行虎步走进宣德门,谁知脚下像踩了棉花似的,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到宣德门下。
  “王爷请上轿。”那老宦官他自然认识,是坤宁殿的总管太监,若非如此,他都没有胆量走这一遭。
  在众官员目光复杂的注视下,他坐上抬舆,进了皇宫好久,方小声道:“王公公,什么情况?”
  “官家病危了……”老宦官小声道:“娘娘叫王爷进去,可能有事要说。”
  听到这话,赵宗实竟连悲痛的表情都忘了摆,紧张的双手握住轿杆道:“官家还能说话么?能动弹么?”
  老宦官摇摇头,低声道:“行将就木了……”
  “可有遗诏?”赵宗实的心提到嗓子眼。
  老宦官依旧摇头,赵宗实才长出口气,眼看就到了会通门……过了这道门就是禁内!
  希望就在眼前了!
  赵宗实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,铁青的脸颊上又慢慢上了一点红润。老宦官刚要回头跟他说点什么,却瞳孔一缩,竟望见一名身穿蟒袍、腰缠语带的大臣,也不紧不慢的跟了过来。
  “文相公。”老宦官一嗓子,把赵宗实吓得一哆嗦,“你怎么跟来了?!”
  面对老宦官的质问,文彦博心中一叹,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……
  自从他得知韩琦要缺席后,便像吃了牛鞭虎鞭豹子鞭,苦等了一夜,却被小情人儿放鸽子的少年一样,欲求不满、怅然若失!
  没了韩琦来打对台,这还是决战么?只能是一边倒的屠杀……
  ※※※
  “本相去见官家。”感慨归感慨,文相公没忘了自己的初衷。他冷冷的看那老宦官一眼,“需要向你通报么?”
  “官家病了,现在不见外臣。”老宦官道:“文相公请回吧。”
  “你是哪里的宦官。”文彦博冷冷道:“福宁殿里有你这一号么?”
  “咱家是坤宁殿的管事牌子。”老宦官是曹家的家将,在西夏战场上伤到了命根子。当时因为郭后的前车之鉴,曹家把他派到曹皇后身边保护。多少年来不显山不露水,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:“现在皇后在福宁殿中侍疾,让老奴出来传旨。文相公若是不信,待会儿我叫福宁殿的总管出来见你。”
  “不必了!”文彦博冷声道:“国不可一日无君,皇上病成什么样,必须要朝廷知晓才行!不管谁出来,本相都必须面见官家才行!”
  “刺探宫闱,也是宰相的职责?”老宦官也不是善茬,冷冷顶上道。皇宫内部的事,轮不到你们宰相说话,该干嘛干嘛去,别给自己找祸!
  这话他说得理直气壮,会通门里外两边,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。未经通传,外臣不得擅入,这是铁律!
  之所以要彻底分离开,不光是因为老百姓所想的,皇帝怕被戴绿帽。更是为了安全起见——有人身安全,更有政治安全。
  古往今来,能不需通传,随意出入皇宫的,只有董卓、曹操等乱臣贼子!
  在老宦官看来,文彦博以宰相之尊,处嫌疑之地,当然不能破这个例!
  谁知文相公实非凡人,只见他把脸一拉,朝那老宦官劈头盖脸的训斥道:“当然是宰相的职责!官家身系社稷安危,生病则社稷不安。宰相为社稷之臣,有社稷之责,岂能只让你们这些奴辈出入禁阅,却不让宰相知道天子起居,你们想学唐朝的太监么?!可惜这是大宋朝!”
  他的嗓门是如此之大,不仅震得那老宦官和赵宗实两耳嗡嗡作响,还把一众官员引过来了……宫里情况未明,他们哪有心思上班?起先远远缀在后头,不好上前,现在见文相公发飙,便全都凑了过来。
  见人越来越多,赵宗实心下极度不安,硬着头皮道:“都消消气,王公公照宫里的规矩办,文相公说得也有道理。不如这样吧,让孤先做个代表,进去看看……”
  “不行!”老宦官还没松口气,便听文彦博断喝道:“王爷不能单独进去!”
  赵宗实把脸一拉,冷声道:“这是什么道理,难道我这个做儿子的,去见自己的父亲,还要你个臣子批准?”
  “若是官家安好,为臣者自然不该多嘴!”文彦博冷冷道:“但是官家现在情况不明,又没有立太子,王爷现在孤身进去,将来发生些什么,让人说不清道不明,还是要避嫌的好!”
  “你狂悖!”赵宗实气得险些背过气去,一旁的王拱辰忍无可忍,暴喝道:“你敢污蔑王爷!”说完心里嘀咕,我怎么又重复一遍?
  “事关社稷,不可轻忽。”文彦博刚要啐他,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官员插话道:“文相公身为宰相,当然丝毫不敢大意。当年先帝继统前,吕正惠公在福宁殿里直接登上御榻,把先帝的衣服解开,仔细察看他的身体,来确认是不是皇太子本人。这次确认之后,由于还要君臣分开进入大庆殿,上殿之后,吕正惠公又挑开帘子,再次确认是皇太子本人,才率百官参拜!”
  顿一下他沉声道:“可见事关社稷,任何风险都不能冒,必须慎之又慎!”
  “司马光,你闭嘴!”吴奎见一个文彦博还不够,又来个光光,色厉内荏的吼道,“相公们说话,有你插嘴的地方么?”
  吴奎肯定不知道,这位貌不惊人的‘同修起居注’,论智慧和战斗力,竟还在文相公之上,只是这年月还没轮到他来唱主角罢了。不过要是这种时候不抢戏,就愧对他古往今来第一政治高手的招牌了。
  只见司马光面对着吴奎,不卑不亢,像一位正义的天使,一字一句道:“社稷安危,匹夫有责!我有什么不能言?”说着提高声道:“如果王爷就这么进去了,却不让宰相在旁。那么过上一会儿,禁中出寸纸以某人为嗣,谁能分清到底是官家的意思,皇后的意思,亦或是王爷的意思?更甚是这位公公的意思?”
  此言一出,宗实一党哑口无言,那边文彦博眼前一亮,心说这小子比我行,老夫费了半天口舌,还不如他这一击来得致命!
  ※※※
  不是你嗓门大,地位高,人家就一定听你,尤其是这种你死我活的关头。话要说到点上去,让对方无话可说,才能化被动为主动!
  司马光的意思很明确——现在皇帝病了,而且肯定很重,谁知道会不会驾崩?要是让你就这么进去,到时候大宋的下一任皇帝,可就说不清,到底是谁决定的了!
  事关下任皇帝继位的合法性,谁敢打一丝马虎眼?
  哪怕你心里一百个不以为然,嘴上也不敢否认!
  赵宗实几个面面相觑,竟不知该怎么反驳了,那王公公硬憋出一句道:“我看你净胡说八道,说什么吕正惠公解开先帝的衣裳,查看他的身体特征!吕端又不是太子妃,怎么会了解先帝衣服下的特征呢?”他想通过抓住司马光的错误,彻底否定他的言论。
  “无知者无畏。”司马光轻蔑的看他一眼,冷声道:“那是因为太宗陛下早就私下里对他说过:‘与太子问起居!’太宗皇帝早有准备!”
  “……”王公公登时灰头土脸,敢跟历史大拿较真,那真是自找没趣了。
  谁知司马光却不依不饶,只见他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道:“文相公之所以如此锲而不舍,皆是因为官家也有准备!如果尔等再加阻拦,下官拼着被治罪,也要当众宣读一段起居录了!”
  此言一出,场中再次哗然,局面被司马光彻底扭转,赵宗实几人被挤兑的不敢开口,唯恐这厮真读出什么要命的东西!
  尽管起居注上所录的皇帝言行,跟上谕是两码事。但起居注的记录,起码可以佐证文彦博行为的合法性!
  王公公看看赵宗实,意思是要不就强行进去,让侍卫把他们拦在外头就是?
  赵宗实却一点反应都没有,开什么玩笑?都到这份上了,我要是再进去,就算太后宣布了遗诏,他们也会说是假的。难道你不知道,政事堂有封驳之权么?”
  封,是封还皇帝失宜诏令,驳,是驳正臣下奏章违误。
  宋承唐制度,凡诏敕须经门下省,如认为有失宜的诏书可以封还,有错误者则由给事中驳正!
  很显然,按照现在的节奏,就算遗诏出来,文彦博也一定会封还的!
  如果韩相公在,如果已经掌握了军队,自然不需要鸟他。可现在偏偏韩相公不在,军队也没到手!自己哪有以势压人的本钱?
  见赵宗实没反应,王公公心知不妙,只好说一声,“咱家进去请皇后懿旨。”说完便赶紧闪进宫去。
  王公公快步走到福宁殿,进了御堂,便见皇后正坐在龙床边出神。
  听到脚步声,曹皇后缓缓转过头来,声音暗哑道:“十三呢?”
  “没进来……”王公公小声将门口发生的事情,言简意赅的讲给皇后。
  “韩琦不在?”听到这个消息,曹皇后的心猛地一沉,竟有方寸大乱之感。
  其实她之所以想支持赵宗实,并非因为什么感情。就算原先有感情,也早被那一碗千年灵芝长寿汤,浇得干干净净了!
  曹氏是恐惧‘僭害先帝’的罪名,她知道,只有赵宗实登极,自己才不会背上这样的罪。而自己到时身为太后,他也不敢灭口。要是换了赵曙当皇帝,肯定会严查此案,然后用这个唯一能伤害到堂堂太后的罪名,将自己赐死。
  谁愿意当了皇帝,还有个后妈碍眼?
  但那得是赵宗实胜券在握的情况下才行。她毕竟是个妇道人家,多少年来,谨守宫眷本分,从不往国事里搅和。现在想要主导国本,实在是势不得已,为求自保而已。
  如果赵宗实都自身难保了,又何谈给她保护?
  想来想去,曹氏也不知该如何是好。一时间,她是又惧又急又六神无主,百般煎熬之际一股心火涌上,竟眼前一黑,一头栽倒在地。
  老宦官赶紧扶住皇后,大声叫太医进来。太医号脉之后,擦擦汗道:“娘娘并无大碍,只是忧虑过重,心火太旺,一时承受不住。将息一阵就好了。”
  于是让人端了一碗蜜枣汤,老宦官为皇后灌下。少顷,曹氏悠悠转醒,闭着眼,喝下几口温汤,却仍感觉头疼欲裂,浑身乏力。好一阵子才短促一叹道:“让他们都进来吧……”
终章 仁者天下
  当然都进来是不可能的,官家的寝宫又不是菜市场……
  经过一番紧急磋商,最后由文彦博、赵宗实、曹佾、唐介、冯京、司马光六人为代表,进去探视赵祯。
  这其中,文彦博和赵宗实自然没什么好说的。曹佾是曹皇后的弟弟,没有娘家人到场,皇后如何安心?冯京是翰林学士,待会有何召旨需他拟写;司马光是修起居注的,要负责做实事记录,而唐介作为大宋的良心,减负监督之责。
  如此组合也算是面面兼顾,足以让人信服了。
  在宦官的引导下,六人进入福宁殿,然后被带到官家的内寝。
  虽然他们都来过福宁殿,但进官家睡觉的地方,还是头一次。在此之前,他们大都曾幻想过,天下共主、至尊皇帝的龙床,该是何等的金碧辉煌,肯定闪瞎一双双狗眼。
  然而他们被眼前所看到的景象惊呆了,这难道就是天下共主的房间?
  只见宫室之中,绝少金玉,幄帘之内,仅铺着颜色暗淡的素色被褥,看上去己经很久没有替换了……在民风奢侈的大宋朝,这也就是一般小吏的水平。若非官家静静躺在那里,众位大人绝对以为自己进错房间了。
  那一刻,他们竟忘记了自己进来的目地,满心的机谋算计,变成了震惊、震撼、震动……
  他们分明看到官家微笑站在眼前,像往常那样平淡的说道:“寡人居宫中,自奉止如此尔。此亦生民之膏血,可轻费哉?”
  大宋官家赵祯,几十年来如一日,从来都是这样的自虐……
  当年,他还年轻时,有一天早晨醒来,对身边的内侍苦笑道:‘昨天夜里寡人失眠了,肚子饿得咕咕叫,真想来一碗烧羊肉阿……’
  内侍一听,忍不住要笑了,‘这还不简单?大官说一声就有,怎么不说呢?’
  赵祯闻言叹了声气,摸摸自己扁扁的肚皮道,‘听说禁中一旦有什么索取,外面的就会当成每日制度,我害怕如今一时兴起,以后他们就每夜都要杀羊,这样又浪费钱,又多杀生,所以我只好忍了。’
  又是当年,他在御花园中散步。走着走着,他频频回头望,结果身后的侍从们都不能领会他的意思,啥表示也没有。
  等赵祯回到宫中,才急乎乎的对嫔妃道:‘渴死我了,快给我倒水喝!’
  嫔妃笑着端上水,见官家一阵牛饮,忍不住问道:“大官怎么不在外面要点水喝,居然渴到这个地步了?’
  赵祯苦笑道:‘我看了他们几次,他们都没有端水来,如果这时再向他们索取的话,就会有人被管事的怪罪了,所以我又只好忍了。’
  再有一次,他在吃饭时,见有一道从海边运来的贝。他不禁好奇道:‘这东西得多少钱啊?’
  内侍回答说:‘每枚一千钱,一献有二十八枚。’
  赵祯一听便搁下筷子,很不高兴道:‘我常常让你们要戒奢侈靡华之风,如今我动动筷子就没了整整二十八千钱,我实在吃不下去。’最终也没有碰一下那些贝,尽管他从小就爱吃海鲜……
  其实这一千钱里,起码有九百钱进了下面人的腰包,宫里采购向来如此。但皇帝不吃,以后就没有由头发财了,内侍们事后不禁抱怨说,大户人家尚且不算吃穿用度,何况皇宫?咱们这位大官,实在是太抠门了。
  然而赵祯亲政三十年,天下凡有水旱蝗灾处,必定蠲免钱粮,累积下来,免征百姓几十亿贯。若朝廷无力赈济,他还常常开内帑抚恤子民,一次就是几十万贯……
  都说文景、开皇、贞观乃至咸平之治,京师之钱累巨万,贯朽而不可校。太仓之粟陈陈相因,充溢露积于外,至腐败不可食。赵祯没有能力去削减三冗,给继承者留下挥霍不尽的钱粮,但他宁肯苦了自己,也从不加重百姓的负担。他治下的亿万子民更可以骄傲的说,我们才是数千年来,生活的最幸福的中国人!
  他就这样克制自己走完一辈子,这一生没有光辉业绩,没有豪气干云,没有痛快淋漓,他只留下了一个富裕繁华的大宋朝,并让他的子民们,成为了这些财富的主人!
  在中华几千年来的几百个冷酷无情、宁教我负天下人、不教天下人负我的皇帝同行中,他是一个异数。尽管最处险恶诡诈的环境四十年,也没法改变他善良宽厚的性格……
  他那双眼睛一直到老都至清至纯,始终充满了和善的注视着他的子民……
  直到此刻,大臣们才意识到,他们失去了自己的皇帝,且永远不会再有这样一位仁君,关爱、信任、包容、乃至放纵着他们……
  我终于失去了你,才意识你是最珍贵……
  文彦博、曹佾、唐介、冯京、司马光以头触地、嚎啕大哭,如丧考妣。赵宗实也只好跟着大哭起来,起先还是假装的,但很快便哭得比谁都厉害,不过他是为自己的命运而哭,因为他愈发清晰的感觉到,自己的命运,已经不可遏制的滑向无边的深渊!
  ※※※
  大臣们嚎啕过了,在宫人们的服侍下,除了吉服,换上青衣角带。那王老太监也换穿一身孝服,对几位正在抹泪的大臣道:“皇后悲伤过度病倒了,现正在隔间御书房歇着,请国舅爷先过去觐见。”
  曹国舅看看众人,见他们都没有异议,便点点头,跟他转到隔间御书房。便见姐姐病恹恹的躺在床上,正两眼发直的望着藻井。
  “娘娘。”曹国舅心中暗叹,躬身行礼道。
  好一会儿,曹皇后才回过神来,看看弟弟道:“过来坐。”
  曹佾便在床榻边的锦墩上坐下,姐弟俩相对无言,片刻,曹皇后一把抓住弟弟的手,竟惶然道:“今将奈何?”现在该怎么办?
  曹佾勉强微笑道:“这话该我问娘娘,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”
  “……”皇后先是沉默,但意识到这时候只有跟弟弟和盘托出,他才能帮自己出主意,便低声道:“官家在我那里吃了汤,回来就旧病复发,太医抢救了一夜,今早晨还是宾天了……”
  “啊……”曹佾设想了千般可能,却没想到是自己姐姐害死皇帝的。
  “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皇后自然看出他的心思,忙分辩道:“这世上谁会谋害官家,我也不会的!”
  “那难道是意外?”曹佾问到。
  “……”曹皇后摇摇头,紧咬着嘴唇道:“怕是这汤没问题,只有官家喝了才有问题。”说着便将高滔滔如何向自己,反复吹嘘这汤的妙处,说皇帝喝了必可病情好转、延年益寿,自己才着了迷似的凑齐了千年王八和千年灵芝,熬了这锅千年灵芝长寿汤!结果官家吃了便……
  “是了。”曹佾闻言叹气道:“这是一场精心谋划的阴谋,娘娘被他们利用了。”说着便将宫外,昨夜今晨发生的事情,讲给姐姐听。
  “什么?”曹皇后闻言大惊失色道:“韩相公冒传圣旨,已经失陷在白虎堂了?”
  “嗯。”曹佾点点头,小声道:“这消息还没人知道,是陈仲方看在云熙的份上,才在方才知会我的。”
  “狄青好大的胆子……”曹皇后身为将门虎女,纵使站在对立面上,也不得不赞叹一声。狄元帅实在是给天下武人,狠狠出了口恶气。
  “狄青可没那么大的胆子。”曹佾压低声音道:“只怕他事先得了官家密诏,才敢明目张胆的清洗殿前司!”
  “你是说官家。”曹皇后悚然道:“早有安排?”
  “官家身体早就不好,他想让晋王接位的心思已是众所周知。但潞王一党经营两代,眼看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,又岂能甘心?今年开春以来,接连发生了好几桩恶性事件,你说他能不有所准备么?”曹佾压低声音道:“娘娘,官家虽然仁厚,但四十多年的皇帝,岂能没有些对付宵小的手段?”
  “……”曹皇后沉默了,过一会儿了才幽幽道:“想不到我弟弟,竟然成了晋王的说客。”
  “我不是说客,我是为了姐姐,也为了曹家!”曹佾心说这不废话么,你知道我儿子和陈恪好成什么样了?那是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。我放着脚下这条阳关道不走,跟你一起过独木桥?还是架在万丈悬崖上那种。
  他一脸诚恳道:“娘娘明鉴,官家宫车晏驾,晋王继承大统,已是大势所趋不可阻挡。你身为母后,正应当匡扶社稷,按照官家的遗愿,扶助晋王登极!你则为圣母太后,仙福永享,切不可再做他想!”
  “……”曹皇后又沉默了良久,再次一叹道:“老身只怕晋王登极后,会问罪于我。”
  “这干娘娘何事?”曹佾摇头道:“官家是有老病根的,谁知道啥时候复发?娘娘爱心拳拳,为官家素手调羹,何错之有?”
  “这种事,全看他追不追究。”曹皇后低声道:“要是揭过不提,自然无事,可非要抓住不放,老身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?”
  “怎么可能抓住不放,你是他的母后啊!寻常百姓还讲个‘母子相隐’呢,何况是表率万民的天家。”曹佾摇头安慰道:“娘娘只要把接下来的事情做漂亮,他感念还来不及呢!”
  “老身还是不放心……”曹皇后想了想道:“若是让晋王立个誓,又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,真叫人好生踯躅。”
  “呵呵……”曹佾笑起来道:“娘娘真是骑驴找驴,你即将垂帘听政,官家都要看你的脸色,而不是你看他的。”
  曹皇后闻言,竟然神情一松,“老身糊涂了!”是啊,我即将垂帘听政,还有什么好怕的呢?
  大宋朝一百年来,最厉害的从来不是皇帝,而是皇帝老妈……当然得能活到皇帝登极那种。因为宋朝的皇帝登极后,有一段实习期,这段时期太后是要垂帘听政的!
  垂帘听政的太后们,凌驾于天子之上,陟罚臧否、号令全国!因为天子御玺在她们手中!
  皇帝手里没有玉玺,就下不了旨意,只能乖乖做母亲的好儿子……更要命的是,这段实习期往往以太后的寿命为限,比如大行皇帝之于曹皇后的婆婆刘太后。
  之前的刘娥实在太强悍了,称孤道寡不说,至死都没有放权,还差一点就穿着龙袍进了棺材。曹皇后虽然没有她婆婆那样的野望,但为了自身的安全,她不介意等咽气时,再将印玺交给赵曙。
  想到这,曹皇后心下大定,对兄长道,“你去把文相公请进来吧。”
  ※※※
  殿外的一众臣子,正在官家床前哭丧,但气氛已经不如从前纯正,至少都放了三分心神在隔壁。他们都焦灼的等待着那姐弟俩谈话结束。接下来再叫谁进去,可能皇位就属于哪方了!
  是的,没有遗诏的情况下,皇位属谁全凭太后的意思。尽管宫外大局已定,可如果那老太婆就是想立赵宗实的话,晋王一党也只能干点大逆不道的事儿了——软禁太后,强行登极!
  这是谁都无法接受的,包括赵曙一党。明明是路人皆知的储君人选,却非得通过这种恶心的法子上位,让王爷如何接受?
  倒不只是名声的问题,更重要的是将来皇位的正统性、合法性。想想太宗皇帝一生,都在跟‘烛影斧声’的传闻苦斗,就知道毫无争议的登极,是多么重要了!
  这正是文彦博此番入宫的责任,如果办不到,直接找块豆腐撞死得了,哪还有脸面再见赵曙?
  那厢间,赵宗实也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,希望曹皇后能选择自己……
  等待虽然煎熬,好在没持续多长时间,曹佾便出来了,看看几位表情各异的大臣,轻声道,“文相公,娘娘有请。”
  文彦博神情一松,赵宗实如遭雷击……
  文相公从地上爬起来,顾不上腿脚酸麻,赶紧进到隔壁。
  请安后,曹皇后请他就坐,当然锦墩被搬得离着远了些。
  简单几句节哀之后,曹皇后便道:“官家走得匆忙,没有留下遗诏,国不可一日无君,这可如何是好?”
  “官家虽未留下遗诏,但天下人都知道,他已经为大宋选定储君,便是晋王曙。”文彦博沉声道:“这是毫无争议的!”
  “……”曹皇后沉默片刻,点头道:“那就依官家所言。”
  “太后圣明!”文彦博马上奉承起来,但心下并不放松。赵曙顺利继位只能算小胜,以文相公今日之欲求,自然不会满足,他要的是大胜,是完胜!
  所以文相公很快收敛了笑容,正色道:“但‘官家未留遗诏之言’,大大不妥,还请娘娘收回!”
  “有何不妥?”曹皇后皱眉道。
  “因为立谁不立谁,我们说了都不算,哪怕娘娘也不行。”文彦博沉声道。
  “那谁算?”曹皇后紧张问道。
  “遗诏。”文彦博一字一句道。
  “遗诏……”曹皇后有些糊涂了:“可是明明没有遗诏。”
  “遗诏不一定非要写在纸上,也可能是官家口述。”文彦博淡淡道:“太后再转述给臣下,由翰林学士写出来再加盖玉玺便是。”
  曹皇后明白了,心说也对,只有以先帝未行之命,无论是晋王登极,还是自己垂帘听政,才具备合法性。便点头道:“多亏相公提醒,官家清醒时,确实有几句话嘱咐老身。”
  “娘娘请仔细回想,微臣这就去传翰林学士进来。”文彦博说着,起身出去外面,对冯京道:“冯内翰,你来。”
  冯京赶紧爬起来,两人往隔壁走的时候,文彦博隐蔽的抓住他的手,重重一捏。
  冯京心下一凛,知道这是暗示自己,要配合他行事。
  两人进去御书房,冯京向皇后行礼后,便到书案后站好。
  “娘娘,事关机密,请屏退左右。”文彦博看一眼那老宦官道。
  “老王,你到门口守着。”曹皇后心说规矩还真不小,不过也觉着正常,事关国运的遗诏么,自然要尽量少的人在场。
  老宦官小声道:“谁来给内翰磨墨?”
  “老夫即可。”文彦博淡淡道,老宦官只好先出去。
  御书房中笔墨纸砚都是常备的,冯京拿一本空白诏书展开,文彦博亲自为他为磨墨,不一会儿,便准备停当。“娘娘,可以开始了。”
  那厢间,曹皇后早就打好腹稿,闻言缓缓道:“遗诏,与晋王赵曙。朕不豫,皇帝你做。一应礼仪自有有司题请而行。你要依太后并众相公辅佐,用贤使能,无事怠荒,保守帝业。”
  冯京提笔写就,又抄写一份,一份要交外廷宣读,另一份则留宫中存档。
  文彦博拿起先写的一份,吹干墨迹,交给曹皇后过目。待看过无误后,又转回拿起另一份,再给皇后看过,两份都无误后。曹皇后从枕下摸出一个黄金盘龙盒子,打开里面,拿出了那枚皇帝御玺,交给了文彦博。
  文相公小心翼翼的接过御玺,走到案边,郑重其事的给其中一份用了印,然后便将那御玺……收到了怀里。
  “相公这是何意?”曹皇后惊呆了。
  “御玺应由天子随身保存。”文彦博淡淡道:“如今既然晋王为天子,微臣自会将其转交,无需娘娘费心。”
  “你!”曹皇后就是傻子,也知道这老货是想趁机给赵曙取得御玺了!没有御玺自己听哪门子政?谁听我的呀?刹那间,曹氏勃然大怒,身上的将门因子暴发,豁然坐起身,怒喝道:“给我交出来!”
  “娘娘要御玺作甚?”文彦博淡淡道。
  “老身垂帘听政,替新皇保管玉玺,这是祖宗规矩!”曹皇后怒道。
  “这哪是什么祖宗规矩?妇人不得干政才是!”文彦博冷冷道:“皇后想学刘太后,但官家登基时才十二岁,刘太后垂帘还有情可原,但如今晋王快要三十岁,且南征北战、历练多年,哪里还需要一辈子未出宫墙的太后来指手划脚?!”
  “你……”曹皇后气得面皮发紫,看到老宦官已经进来,怒道:“还不拿下他,把玉玺抢回来!”
  老宦官见自家娘娘,一副被侮辱受损害的模样,早就火冒三丈,猛然扑上来。
  文彦博没想到这老太监还是个练家子,却避都不避道:“玺在人在,玺亡人亡,太后看着办吧!”
  看他那一脸的大义凛然,老宦官便知道文彦博说到做到,硬生生止住去势……大宋宰相被皇后打死在御书房里?开什么玩笑?
  再望向曹氏时,却见她已经泪流满面:“相公何苦相逼,老身不做章献,只图安生尔。”
  “晋王安生,则娘娘亦安生!”文彦博见威胁奏效,曹皇后终于软下来。也放缓语气道:“娘娘所担心的,不过是有宵小拿先帝驾崩说事。然而皇后不垂帘、不留玺,对晋王殿下可谓仁至义尽,殿下将来为天子,对娘娘只有孝敬维护,谁敢胡说什么?老臣也不会放过他!娘娘还有什么好担心的?”
  这话很明白,将来赵曙为难你,一定因为你碍事儿,你现在乖乖交权,他吃饱了撑的找你麻烦作甚?还落个不孝的名声……
  曹氏虽然是女中豪杰,却哪里是文相公的对手?被他连蒙带骗、软硬兼施,弄得再没了一点力气,只在床头泣道:“还请相公多多照拂……”
  “微臣敢不尽心竭力。”文彦博深深施礼道,说完转身就走,只留下哭成泪人的曹皇后。
  ※※※
  从御书房出来,冯京终于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,“刚才相公是不是太过份了?”冯状元是谦谦君子,自然看不惯这种欺负绝户老寡妇的行径。
  文彦博到这时才叹了口气,说出了真话,“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,日后再想要回御玺,就千难万难了……”
  冯状元恍然,是啊,禁内和外廷是两个世界,今天这种极特殊的情况,臣子们才能见到皇后。一旦过了今天,有什么事情只能通过宫人和公文传递,外臣连御玺的样子都见不到!
  “事有从权,是下官迂腐了。”冯状元抱歉道。
  “无妨。”文彦博正色道:“宣旨去吧!”
  “是!”冯京沉声应道。
  两人来到大行皇帝的床前,文彦博肃容对众大臣道:“请诸位听好,本官宣读遗诏。”说着趋前一步,将手中的圣旨打开,清清嗓子沉声道:
  “遗诏,与晋王赵曙。朕不豫,皇帝你做。一应礼仪自有有司题请而行。你要依众相公辅佐,用贤使能,无事怠荒,保守帝业!”
  这份诏书竟比方才曹皇后口述的版本,少了‘太后’二字。自然,是文相公和冯京动了手脚……冯京在文彦博的授意下,写了两份不同的遗诏,而文相公两次给曹皇后看的,都是同一份!结果骗过了老妇人……这对没节操的文相公来说,实在是雕虫小技,无足挂齿,却将曹皇后垂帘听政的权力也抹杀掉,给赵曙继位后大展宏图,彻底扫清了障碍!
  听到旨意,群臣高呼万岁,只有赵宗实木然站起来,跌跌撞撞往外走……
  “拦下他!”唐介大声道,却被文彦博阻止,摇摇头道:“官家是寿终正寝的……”
  “这……”唐介登时一滞,是啊,把赵宗实抓起来自然没问题,可这样一来,官家就成了被儿子谋害,不名誉死去的皇帝。这对一生仁慈的官家来说,实在是太残忍了!
  “岂能放过这贼子?”但要是就这么放过他,天理不容!
  “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,随他去吧……”文彦博手握遗诏,自然一切由他说了算,“官家一生仁慈,想必也会这样想的。”
  “太便宜他了!”众人愤愤不平,却又违抗不得。
  “诸位,多行不义必自毙!不要去管那孽障,我等有重要一万倍的事情。”文彦博沉声道:“为大行皇帝治丧!”
  “是。”众大臣一起躬身道。
  ※※※
  那厢间,赵宗实跌跌撞撞离开了福宁殿。王拱辰和吴奎还等在会通门前,见他身穿丧服,失魂落魄的出来,两人心下咯噔一声,忙上前问道:“王爷,怎么样了?”
  赵宗实站住脚,歪着头,直愣愣看他们俩半晌,突然露出个白痴的笑容道:“你在叫我么?我不是什么王爷,我是道德广法天尊!你们两个妖孽,见了本座还不下跪,当心我用照妖镜收了你们!”说着呲牙裂嘴作势要扑。
  两人瞠目结舌,赶紧闪开,赵宗实便不再管他们,转过身去,疯疯癫癫往外走,一边走一边高声怪叫道:“我是道德广法天尊,我腾云驾雾,我不在三界,我不在五行!”
  王拱辰想去拉他,却被吴奎拦住,颓然道:“咱们自身难保了,还去管他作甚?”
  王拱辰一听,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,两脚发颤,竟站立不住,跌坐在地上,胯下湿了一片……
  这位真正的东华门外,以状元名唱出者,看来也不是什么好汉……
  那厢间,赵宗实疯疯癫癫、披头散发,一路怪叫着跑出了宣德门,他的侍卫随从早就得到信,赶紧上前,不容分说,将他塞进马车,拉回府里。
  这一幕,被远处冷眼旁观的两人看到,其中一个身材高大,相貌堂堂、只是目光闪烁太快的男子道:“疯了?”
  另一个满脸病容的俊俏公子,咳嗽两声道,“装的。我还以为他会保持最后的尊严,体面的死去呢。想不到,竟有胆子作,没胆子死……可耻。”
  “呵呵。”那高大的男子笑道:“元泽老弟不是生气,昨夜至今插不上手,寸功未立么,这不就是给你机会?”
  “是你吕吉甫想立功吧。”病公子咳嗽两声,淡淡道:“也是,在赵宗实身边卧底数年,却对晋王无所建树,反倒成了赵宗实的红人,换了谁都会心虚的。”
  “元泽这么说,要冤枉死我了。”高大男子自然是吕惠卿,闻言脸都不红道:“若非我通风报信,只怕文相公要迟到宣德门的,那样会是个结果,谁也不知道……”
  “呵呵……”病公子自然是王雱,他冷笑一声,没有接话。他对吕惠卿妄图两边站队的心思了若指掌,但眼下大局已定,要着眼将来的朝堂了。吕惠卿把赵宗实一党的底细,打听的清清楚楚,将来晋王登极后,要铲除潞王一党,吕惠卿必然受到重用。
  而父亲大人要想大展拳脚,也是离不开吕惠卿这种极有能力,又没节操的帮手的……
  和王雱分开,吕惠卿回到潞王府上。府上人等见王爷疯疯癫癫回来,一片人心惶惶,纷纷向他打听,出了什么事。吕惠卿缄口不语,径直到王府后宅。
  便见赵宗实光着脚,披着发,鬼叫着在院子里跑来跑去,王妃高氏等人在后面一边掉泪一边追。
  “唉。”吕惠卿冷眼看了一阵,叹口气,对赵宗实道:“王爷别装了,没用的。真疯的人感觉不到痒,到时候太医只要在你的痒穴上下针,一下就能试出真伪……”
  赵宗实依旧手舞足蹈,但动作却越来越慢,最后跌坐在地上,仰头嚎啕大哭起来,哭声撕心裂肺,穿透云霄!
  吕惠卿轻飘飘的一句话,便打破了赵宗实的侥幸,让他连装疯的勇气都没了。
  当夜,赵宗实夫妇饮毒酒自尽……
  但没有人关心他的死活,因为朝廷终于宣布了官家赵祯大行的丧信!
  汴京百姓闻言痛不欲生,人人披麻戴孝、罢市巷哭,连日不绝。虽乞丐与小儿,皆焚纸钱哭于大内之前。百姓为哀悼他们的皇帝,焚烧纸钱的烟雾飘满了汴京上空,以致天日无光!
  大宋朝已经不是第一次迎来皇帝大行了,但前三次加起来,都远远比不上这次山河悲痛、万民齐哀的场面。
  有的人在你身边时,你察觉不到他的可贵,只有一旦失去了,你才会如鱼儿失去水,知道他有多重要。他的离去是多么不可承受……
  官家讣告送达哪里,哪里就哭声震天,纸烟蔽空。就连辽国人闻讯后,都无远近皆聚哭哀悼。
  彼时,辽主耶律洪基正在雄州,闻讯与送别的晋王执手号哭道:“贤弟丧父,吾失尊长,皇叔教诲永不可忘!”
  回到辽国后,耶律洪基依然哀思难平,他将官家送给他的御衣葬为衣冠冢,岁岁祭奠,并令皇后作诗哀悼:
  ‘农桑不扰岁常登,边将无功更不能。
  四十二年如梦觉,春风吹泪过昭陵。’
  ※※※
  七天后,是大行皇帝头七的日子。
  风花雪月的汴京城,如今只剩下雪,满城戴孝,纸钱飞扬,如下过大雪一般。
  这天清晨,在捧日军的护送下,赵曙终于风尘仆仆的返回汴京。片刻也不敢停留,他赶紧入城直奔皇宫。
  过了州桥,踏上御街,便见到数千名汴京文武、贵戚王公,清一色的青衣角带,沿着御街两侧,从宣德门前一直排到自己眼前。
  一辆挂着孝布的御辇,则静静停在御街上,看到这一幕,他有些呆了。
  “百官恭迎新君圣驾!”鸿胪寺官员一声高唱,如此的响亮。
  数千名文武贵戚,便齐刷刷的拜倒,齐声道:“恭迎新君!”
  赵曙回过神来,目光却在人群中搜寻,最终,他看见了自己要找的那个人,毫不迟疑的朝他伸出了手。
  那人只好从人群中走出来,来到赵曙面前大礼参拜,却被他一把扶住,紧紧握住他的手道:“陈爱卿,陪寡人走这一段!”
  “为臣不敢……”陈恪不禁苦着脸道。
  “这是你应得的!”赵曙不容分说,便拉着他登上御辇。
  李宪赶紧摆上踏凳,让新君和陈学士登车。
  御辇缓缓向宣德门驶去,群臣山呼海啸道:“万岁!万岁!万万岁!”
  “仲方,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?”听着这山呼海啸的万岁声,赵曙突然问陈恪道。
  “请陛下莫忘昔日凌云之志,早日复我燕云!”陈恪低缓而坚定道。
  “矢志不渝!”赵曙一字一句道。
  在这声震云霄的山呼声中,多日来的阴云终于散去,朝阳金光万道,照耀着大宋朝,照耀着汴京城,最终汇聚在御辇中的那对君臣身上……
  【本书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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